這是一個只有短短三天展期的畫展。我和朋友正好約在附近吃飯,同為設計系的我們就順道過來看看。展場門口的大立牌上寫著我沒見過的名字,光是白底黑字的單調就讓我先在心裡默默的扣了點分,繳交了入場費、拿到門票,我跟朋友互看一眼,他的眼裡也多了幾分對這位繪師的懷疑。
「挺……不一樣的?」他說。
「嗯、對啊。」我盡可能不要因為一個立牌而對別人的實力有太多懷疑,或許人家只是喜歡這種單調簡單的感覺,也許人家只是看膩了外面花花綠綠的風格,也或許這其實是一個專展素描的畫展。想著想著,就又對這場展覽多了幾分好奇。
一進到展場,入口右邊就能看到工作人員在發放畫展簡介,我拿了一份,朋友卻是擺了擺手:「不用了,我不看簡介的。」
我們所看見的第一幅畫,是一個以黑白兩色完成的風景畫。一整片被微風吹動的草地,每一根小草都像是被賦予了生命那樣地順著風向,放遠視角則能看見那一波一波有如海浪的波紋。遠處幾座山被以淺淺的漸層帶過。本應湛藍的天空卻是淺灰與深黑的相結合,一圈一圈有如不見盡頭的漩渦。我近看這幅畫,發現草地上是有幾匹站定不動的鹿的,但他們卻只是平靜地看著前方,對於天空的異樣完全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你不覺得,這幅畫挺怪的嗎?」我問。
「是挺奇怪的。」朋友挑了挑眉頭,說:「他的天空畫得很重,這樣一看反而淺色的幾座山突出很多,而且山的漸層也沒有細化,只是上淺下深帶過而已。要我說的話,技術含量差了一點。」
「我才不是指這個。」我看回這件畫作,那片天空明明比山還要更搶眼才對,「整個作品最先讓人想多注意幾眼的只有草地跟天空吧,要是連山的顏色都畫得這麼重,那不就整個畫都黑壓壓……喂!」
朋友不管我,自顧自走到下一幅畫前。我其實還想再抓著他爭論的,但在人家的展場爭論這些好像不太適合,只好暫時先忍下來。
第二幅畫作也是風景畫,但尺寸比剛才的更大了點。陡峭的懸崖、喧囂的狂風與張狂的海浪,風雲變色的景象配上的卻是一片平靜的天空,以單調線條與淺色帶過的天際線,輕描淡寫的雲朵卻下著駭人的暴風雨,懸崖上的樹林被吹得亂七八糟,本該清澈的大海此刻卻是深沉的黑。
「好可怕的景象……」
「可怕?哪裡可怕。」朋友打量著畫作,抬手指了指那片深色海洋:「你看,這片海明明應該要有很鮮明的線條跟波浪,他整個塗得亂七八糟,連一點『浪』的感覺都沒有,這要是在我們班上肯定要被老師打回票。」
「你就只會看技術含量嗎。」我翻了他一個大白眼,見他又打算離開,我站定在原地翻起剛剛拿到的簡章。
這幅海浪的畫作被命名叫『哀慟』,而剛剛那幅草地的畫作則叫『寧靜』。明明畫作名稱是一種哀傷的情感,這片天空卻清澈得幾乎能想像出陽光普照的模樣。我繼續看這幅畫的簡介,內容說到這名畫家剛剛完成這幅畫時,整個畫作並不是像現在這樣狂風暴雨,只是在他剛完成後不久,突然收到家中兩老接連去世的消息,之後畫家才將這幅畫改成現在的模樣。
「哀慟嗎……」我看著那片像是胡亂塗成的海洋,確實正如朋友剛才所說,這片大海幾乎沒有使用任何手法去表現,就像只是拿著鉛筆在紙上用力塗黑發洩一番。是因為承受不住打擊才拿畫作發洩的嗎?我心裡其實存在著幾分疑問,卻又覺得這片海配上這個畫面格外合適。
第三幅畫叫做『塵埃』。一根羽毛靜靜的落在地面,舞台般的光效給了它強烈光影,四周以短短的漸層帶至黑暗,就好像這羽毛是世界上最純真的存在那樣。我細看著這幅畫作,羽毛的每一根細節都被畫得清清楚楚,根部絨毛光是看著就能讓人感受到柔軟細膩的觸感,打在地面的影子也如本體那般細膩不馬虎。
明明是這麼精細的畫作,為什麼會被命名叫『塵埃』?我轉頭簡略看了一下周圍的其他作品,就只有這幅畫是用小東西當作主題,相比起來要稱做塵埃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。
此時,展場中最大幅的畫作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那幅作品被放在展場正中央,重點光效打亮了整個畫作的每一處細節。一個女人站在懸崖邊大張著雙手像是要擁抱住什麼,一身歐風長裙被暴雨所打溼,身上的首飾都是要掉不掉的半垂著,由下而上的視角更能凸顯出整幅畫作的震撼,而那片天空更是駭人的黑。這是全場唯一一幅並非黑白的畫作,女人的肌膚被畫得相當細緻,半閉著眼的表情像是在享受這場雨,也像是在期待空無一物的雙手真能擁抱點什麼。
「這幅畫好像叫『理想』。」不知何時,朋友已經來到旁邊跟著我一起看這幅畫作:「我覺得這是整個展場最棒的作品,畫得很細膩,配色跟構圖也很棒,你看他連裙襬的皺褶跟布料被淋濕的材質感都畫得很美,還有頭髮濕掉的──」
「你能不能閉上嘴啊?」我白了他一眼,朋友聳了聳肩自討沒趣的走到一邊。
畫中女人與其說是在『期待』,我更倒覺得她給了我一種『放棄』的感覺。歐風長裙的作工光是看著就知道絕對價值不斐,身上的首飾也都是做工精細的絕品,雖然被風吹得亂七八糟,但不難想像出原本肯定也是被盤得整齊的模樣。一身高貴,卻在下大雨的時候跑到懸崖邊像這樣白白張著雙手,這不正是一種自暴自棄的模樣?
我打開簡章,上頭說這幅畫是畫家在世期間的最後一幅作品。那時畫家的未婚妻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,畫家不離不棄並且堅持陪伴,沒想到婚禮前夕未婚妻卻在家中上吊身亡。畫家沒有兄弟姊妹,和未婚妻是自幼認識的青梅竹馬,未婚妻的死對他造成很大影響,這幅畫作的主角就是畫家的未婚妻,她在畫家心中一直都是高貴如同公主般的形象,最後卻被精神疾病折磨得失去了理智。有一說是畫家外遇造成未婚妻的精神疾病,但事實如何已經不可考。
展場中的作品大多數都是風景畫,以人為主的作品只有這一幅,唯一不是黑白的作品也只有這一幅,由此可知未婚妻對畫家本身的意義那該有多麼重大。至少,我並不認為這畫家會背叛未婚妻的。
其他的作品我也都看過一輪,其中最吸引我的一幅畫,叫做『深沉』。
這幅畫作以相當抽象的方式展現,黑色顏料繪製的線條呈不規則狀布滿整個畫面,在線條底下的是一顆類似心臟的紅色物體,不難看出那上頭有著很精細的細節,幾乎能清楚看見每一根血管,但卻被黑色線條遍布導致很難看清。
這是畫家在繪製未婚妻畫作前的一幅作品。簡章上寫道,畫家本身自己也帶有輕度憂鬱,未婚妻的疾病與生活困頓讓他背負著龐大壓力,身處在畫作並不值錢的年代的他只能靠兼職維生,身體狀況一直都很差。對於這幅圖畫的繪製背景的相關資料比起其他畫作要來得少了些,上頭也有著許多外界對於這幅畫作的猜測,有人說這是畫家在抒發自己的負面情感,有人說他是在表現一種精神疾病的折磨,也有人說這是畫家對於生活壓力的一種表現方式。。
我看著那顆被黑色線條所覆蓋的心臟。真要我說的話,或許這是畫家在展現自己對於未婚妻的深沉的愛也說不定。
展場內容也就這樣。朋友只是覺得自己看了一場畫工不精湛的普通展覽,我卻覺得自己經歷了這名畫家的一生。
事實上,我依然不記得這名畫家的名字。但我卻深信自己會記得那名女子在懸崖邊試圖擁抱住什麼的模樣。